2010年7月4日

貝蒂‧木星


貝蒂不是木星人,她來自地球上的菲律賓,木星是她的姓。

貝蒂是二零零五年六月來到我們家的,那是Audrey出生前的一個月。當時她四十五歲,有四個女兒,五個孫兒。貝蒂由朋友的外傭、她的表姐介紹給我們。四十五歲對外傭來說已是高齡,一般家庭都不會選;我們卻因為對育嬰零認識,於是特意請了貝蒂,喜她成熟穩重,並有豐富育兒經驗。

貝蒂的話本來就不多,Audrey出生後,我們又僱了陪月 — 一個整天噼哩叭喇,性格像管家般的女子。貝蒂被她東南西北的指揮著,於是更沉默了。陪月不在的時候,我讓貝蒂抱Audrey,她總是悶聲不響的抱著她,像個啞巴。我有點擔心,說你不能這樣抱孩子啊,要跟她說說笑笑談談啊。後來我才知道,她只是慢熱,到陪月離開了,她跟Audrey相處的時間多了,兩個人就慢慢的建立起關係來。

貝蒂蓄短髮,戴眼鏡,驟眼看像中國人。她說初來的時候,星期天休假乘屋苑小巴外出,車上其他的菲律賓女子沒有一個跟她談話,原來大家都以為她是中國人。這些年來,我們也有不少朋友把她誤認作Audrey的外婆或嫲嫲﹐初次見到她時都畢恭畢敬的打招呼,稱她伯母。

Audrey從小就瘦,每頓也吃得少,是多餐少吃那類叫人頭疼人物。所以別人的胖娃娃頂多一兩個月就能戒掉夜奶,Audrey直到兩歲半左右還一直要求在天亮前吃奶。Audrey晚上跟貝蒂睡,所以針没扎著我,我也就一直沒狠下心腸要她戒掉夜奶。可憐的貝蒂就這樣過了兩年多的苦日子,每天晚上都不能一覺睡到天明。有段時間她真的累壞了,得了耳水不平衡症,我們就把嬰兒床往兩邊房間推,每人負責三晚,然後換更。

貝蒂是Audrey的好朋友,Audrey老是不願睡,臨睡前總要拉著貝蒂開個迷你演唱會,再說一大堆悄悄話。所以貝蒂女兒的小名是什麼,最小的孫子叫什麼名字,Audrey全部知道。Audrey也懂一點菲律賓話,替她淋浴時洗胳肢窩,她吱吱笑:呀,我的kili-kili 好癢!Kili-kili,這名稱比「胳肋底」好聽多了,現在我們全都這樣說。Audrey的學校每星期只有兩節很短的普通話課,我平常也沒有特別再教她。最近我心血來潮,問她:眼睛普通話怎樣說。她一臉茫然:我不懂,但我知菲律賓話,是mata。噢,情況竟這樣嚴重了。之後那幾天,她重新學會用普通話說五官,然後很自豪的樣子。我說:小朋友,這是兩歲程度的普通話啊。

貝蒂愛繪畫,Audrey 在家畫畫finger-paint填顏色什麼的,都是由貝蒂作伴。早一兩年Audrey年紀還小,不太懂得填顏色,每次都是胡亂填幾筆就算,坐在她旁邊的貝蒂卻繼續努力的填。跟大部份有外傭的家庭不同,我們上街一般都不帶貝蒂,讓大家都有多點空間。有一次我們出外吃晚飯,回家發現貝蒂正坐在Audrey的小桌子旁,低頭填著圖畫;不是為了工作才畫畫,怕是真的很有興趣了。其實很久以前我已經發覺她的畫風帶有普普藝術風格,跟我們這些要憑空畫朵花也有難度的人不可同日而語。她說年輕的時候也有想過進美術學校,但家貧呀,沒得選擇。

貝蒂愛吃魚。平日午飯她總是吃魚、蔬菜跟米飯。魚跟蔬菜都是新鮮弄的,不是剩菜。我一直讓她煮自己喜歡的午餐,因為我覺得任何人都要吃得飽吃得滿足,才有心機跟力氣繼續工作。而關於她可以自己煮午餐的「福利」,大廈裡有不少外傭都非常羨慕。

貝蒂的命運,與她許許多多的同鄉一樣,總是多舛。她有一個姐姐,多年前在香港打工時,有一天倒在路邊猝死,保險跟僱主都沒賠償,就這樣什麼都沒有了。貝蒂來了我們家一年後,她另一個妹妹又在菲律賓去世,她趕回去奔喪,幫忙安頓妹妹家人什麼的,用了一筆錢。再過一年的平安夜,她的丈夫被一個醉酒的鄰居用啤酒樽擊傷腦袋,過了好一陣子才被發現送醫院。那次他差點喪命,後來轉到私家醫院動了手術才慢慢康復;當然,這裡面又牽涉另一大筆的錢。貝蒂沒向安信兄弟貸款,有需要的時候她都來問我。有時想多要五百元買肥料下田,有時是大筆一點的款子,然後從每月的工錢去扣。第一次跟她續約的時候,我說你要為自己打算一下呀,自己要存點錢來退休,不要全部都交給女兒去養家。到後來,這些話,我就沒有再說了。家家都有難唸的經,能存錢的怕一早都已存了,她也沒有每個週末四出購物玩樂;我這樣不搔不癢的在旁邊說著這樣的話,其實跟瑪麗皇后問子民為何不吃蛋糕沒有兩樣。

貝蒂最擔心的,是她四個女兒的前途。四個女兒裡面,有三個都想到香港工作。做媽媽的,卻擔心女兒們不知會找到怎麼樣的僱主。於是這些年來,她一直努力為女兒們物色比較可靠的僱主,其中兩個女兒已經順利到了香港。最後一個,上星期剛來,接了她的位子。

以上,差不多就是我認識貝蒂的全部。幾個月前她發現自己也得了家族遺傳的高血壓,於是跟我說想退休回鄉。Audrey那天聽著她說,然後自己不發一言走進房中,眼眶紅紅。

貝蒂今天早上剛走了,結束了尋常菲律賓女子離家工作十多年的故事,故事裡面的堅毅與忍耐,卻是我永遠無法做到的。回家以後,在菲律賓猛烈的陽光下,我衷心希望她能做回一個黑黑實實、不再像中國人的菲律賓祖母,擁著她的九個孫兒,快樂地生活下去。

6 則留言:

  1. 這是我喜歡的V。

    我們在IFC Cafe呷熱可可,吃奶油蛋糕,她穿著黑色平底長靴,驟眼看和城中女子無異。

    有時像冰一樣冷,我沒見過她流淚,儘管我知道,她也是像我一樣會莫名其妙流淚的女子。我也還沒擁抱過她,總覺得她太瘦。

    有次晚上打電話給她讓她來喝湯,她正在陳奕迅的演唱會,還以為我也在現場,興奮的像小女孩叫:你看見我呀!

    我們有時說點自己家的事,不著邊際,最後也不了了之。

    她是最懂安慰人的朋友,我喜歡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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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我好麻煩﹐家務裡最著重食物(所以家裡好髒)﹐有時貝蒂忘了這些那些食物應怎樣處理﹐我會黑臉。臉黑得多又後悔﹐週而復始。

    但心底裡﹐始終非常感激貝蒂。我常問爸爸究竟僱主要出到什麼價錢﹐我們才肯離鄉工作﹐一/兩年不見家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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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3. 我從來都攪不懂應如何為女傭在家中定位,所以一直不敢用,在我看來你的安排已經做得非常好!

    "臉黑得多又後悔﹐週而復始。" - 像極我對著女兒的時候喎!

    凱允媽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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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4. 對著女兒黑臉? 哈﹐每天一百次喇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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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5. 唉,她們其實也是人,背負照顧成村人的責任去外地打工。

    我女兒已七歲了,上個月生日會時,我們請了她以前的保姆(菲律賓人)來,她每年一定給我女兒送上生日禮物和聖誕禮品,每年我老公生日、父親節、母親節又會打電話來祝賀,非常有心。

    我女兒細個時也會唱菲律賓話歌的,幾得意的。不過,保姆只在日間照顧我女兒,晚上還是我自己湊的。還有,每天的午餐是我煮給她吃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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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6. 對﹐很多都好﹐當然也有借錢不還偷東西等等壞例子。這個家傭課題﹐是複雜的。

    經過這些年﹐我漸漸拿捏到與家傭相處的方法。她們不是我家人﹐但我也不是她們的主人。我有點像一家公司裡的上司:我是關心下屬的﹐但如果你做錯了﹐我也會說出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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